【短篇|浮梦半生】
“他看到她像一朵老去的花,在时光中慢慢死去。”
女人死了。
女人的丈夫死得早,也没留下孩子,几个年轻的男人把女人的尸体收拾了,停在她丈夫留给她的那座大宅子里,没人守灵,也没人为她举行葬礼,他们都在等女人娘家的人来接走她,一连停了几天也没人管。
原楠远远地看着,心里想当然不会有人来,她娘家的人死的死,散的散,哪有功夫管这样一个寡妇。但他不敢去和镇上的大人说,如果说了,大人们势必要问他,这些事他是从哪儿听来的。
从哪儿听来的?当然是女人自己说的。
原楠不敢说自己和女人说过话,这个镇子没有人喜欢女人,他们甚至为女人的死感到高兴,原楠没那个勇气站出来。
他想自己要是强大一点该多好,那样他就站出来,去给女人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,然后跟所有人说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,她是个很好的女子。然后所有人都露出追悔莫及的神情,拼命去补偿女人,还为女人立一座牌坊。他想到这儿就“嘿嘿”笑出声来,但随即又想到女人早已死去,再补偿也没有用了,更何况他没有那样的能力。
原楠在夏末的夕阳里蹲下去,他注视着那一洼浑浊的泥水,多少觉得疲倦。
也不差,女人说,死了无非是烂成一坨肉与骨头,装饰得再好看也掩不去那股恶臭。
谁说不是呢,他叹一口气,想到女人也会变成那副模样,觉得实在可惜。
认识女人的这一年,原楠七岁,女人二十一岁。
七八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,原楠整天在镇上乱窜,今天踩了东家的田,明天偷了西家的瓜,后天又去揪姑娘的长辫子,总之是一肚子坏水,非要他爸爸按着他结结实实打一顿,才能消停个几天。
在这之前,原楠也是知道女人的,原楠的母亲是个温和的女子,喜欢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跟原楠的父亲絮叨,原楠就躲在一旁偷听,听他们说起女人。
母亲觉得女人命苦,刚嫁进来丈夫就因外出做生意丢了性命,没过几年婆婆也跟着去了,这家没有别的什么亲戚,所有东西都给了女人,但一个人在那么大的房子住着又有什么意思呢,母亲叹了口气,摇摇头,对父亲说,你们啊,真是不明白这女子没了依靠有多难过。
父亲也不好辩驳,只小声嘀咕说镇上的人都说是她克死了这一家人。
母亲点点头,说那家人也是,成亲前也不知道算一算生辰的。
原楠无聊地打了个哈欠,他觉得这跟生辰没有什么关系,算命先生他倒是喜欢的,一天神神叨叨比教书先生有意思得多。
他又听母亲说女人长了张克夫相,说不定是狐狸精转世。
原楠就想象了下狐狸精长什么样,他看过些乱七八糟的画本,觉得狐狸精长得挺好看的,和克夫没什么关系,想到这儿他开始好奇女人的样子,是和画本里一样有双细细长长的眸子,还是有着一张小巧的脸?
他试图去打听女人的一切,他问周围的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,有没有见过女人,那几个孩子挤眉弄眼,说女人是克夫的,大人们都不让他们去那座宅子周边。还有人说女人是妖精,专门害人,原楠听到这一句也不知怎么就很愤怒地道——她不是妖精!
你怎么知道她不是?你见过她?
我没有……他的气焰突然又低了下去,涨红了脸小声辩驳,反正她就不是。
为什么?有人不怀好意地笑,你不会是被狐狸精迷住了吧?
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,然后纷纷嘲笑起他,说他要和女人成亲,还有人朝他刮脸,嘴里含含糊糊叫着什么,原楠的脑子轰地一下像是要爆炸一般他慌乱地挥手,很大声地叫着“我才不喜欢狐狸精”,可是没有人理会,他随便揪住一个人,一拳朝对方脸上呼去,和对方扭打在一起,他每一拳都使了很大劲,仿佛这样他就用拳头能解释这个误会,更多的人加入了混战,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。
后来他们打累了,全都瘫在地上喘着粗气,不知道是谁小声地问了一句:“什么是喜欢呀?”
是了,七八岁的小孩子,懂什么喜欢不喜欢。
后来原楠还是想办法见到了女人,为着自己心里那口莫名的怒意和对想象中的女人的期待,他等着父母去参加集市,偷偷摸摸地靠近了那座宅子,那宅子的原主人将围墙漆成深色,在一片白墙中显眼得很。
围墙不算高,原楠顺着一堆杂物很快爬至墙头,他刚刚探出头想去看看墙内的光景,还未细看,眼里就闯入一片安静却张扬的红。
那是一大片开得极灿烂的红色月季,谁也想不到有人会在院子里种这样一片花圃,仿佛墙里墙外是两个世界,一头浓艳一头浅淡。
他发愣,突然听见有个清脆的声音叫他:“喂,小孩,你骑在我家的墙头上做什么?”
他顺着声音看去,花中间站着一个清瘦白净的女人,未施脂粉,亭亭玉立,连月季也被她夺去三分美丽。她似乎对于原楠的造访没有任何惊讶,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问他吃饭没有,原楠反而被她的镇定弄得惊慌失措,他跳下墙头,一言不发地跑开。
这一次相遇,她神色自若,他却落荒而逃。
第二天,他听父亲说女人出门了,平时女人总是避开人群,好像这样就能避开人们对她的指指点点,但这一次女人没有,她大大方方上了街,买了几包很精致的点心,似乎心情还不错。原楠觉得女人和别人不一样,他见过的那些死了丈夫的人总是憔悴的,仿佛生活的重担使她们快要死去,可女人不一样,女人很美很精神,女人还高兴地去买点心。
他还听说女人买了点心还没回去,就那样在镇子里晃悠,也不理会旁人的目光,母亲听到这事登时脸色就不太好,抱怨说她怎么这个样子嘛。
她哪个样子?她那个样子有什么错?原楠把涂得乱七八糟的书本往桌子上一丢,就往外跑去,他心跳得很快,并且他有种预感,女人是在找他。
女人为什么要找他?原楠不想思考这个问题,他对于之后的会面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激动,小孩子总是对于触犯禁令有一种新鲜感,而见女人对原楠来说,就是其中一件。
他没用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女人,他故意不去看女人,从她身边目不斜视地擦过,但是他的心跳出卖了他。觉得女人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。
他想她一定能明白。
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,因为这场禁忌的会面。
女人确实找到了他,只不过那已经过了很久,久到原楠那惴惴不安的情绪已经快要稳定下来,但这时他看见了女人,于是他又兴奋起来。
女人对此浑然不知,她拎着那包糕点,很新奇地问原楠:“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偏僻的地方的?”
原楠突然变得拘谨起来,他咽了口唾沫,像是男主人在招待贵客,“无聊发现的,这里不会有人看到我俩。”
女人笑起来:“你是不是也听他们说了那些话了?”
“什……什么话?”
“说我是狐狸精转世,克死了一家人,你说,他们是不是说啦?”
原楠不好意思承认说这话的还包括自己的父亲母亲,他这才发觉在别人背后搬弄是一种怎样恶劣的行为,拼命摇头否认道:“没有!”
女人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,似乎在说:“我不信!”
“真的没有,”原楠使劲摇头,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,“他们没有说!”
“那……你告诉我他们说了什么,我就把这些点心都给你,好不好?”女人思考了一下,用点心诱惑他。
原楠看到了包装,知道那是镇上最好的一家点心店,可惜价格也很高,只有过年时,母亲才会去买上那么几块,用手绢包了带回来,原楠想那点心想疯了,恨不得天天过年。
他纠结了一会儿,选择了坦白:“他们……他们说……”
“他们说什么?”
“说……说你很好。”
听到这话,女人竟然笑了起来,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她笑得很放肆,原楠都有些莫名其妙,笑够了,她把点心递给他,“唉,你这小孩,真好玩。”
原楠接过糕点捂在怀里,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女人,耳朵熟透了,就在这时,他听见自己胸腔内心脏有力地跳动,“扑通扑通”像是要跳出来。
原楠后来常去找女人玩,有时是去那个秘密地点,有时他会翻进女人的院子里,女人常给他备好点心和茶,原楠收了这些小小的贿赂,也就愿意多在宅子里停留一会儿,院子里没什么可玩了,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好,女人眯了眼睛在院子里做着,想了想说,那你就陪我聊天吧。
聊天?聊什么?
不知道,女人也思考了下,反问,你想聊什么?
要不我给你讲讲这镇子上的事?原楠想了半天提议道。
这有什么意思?女人撇撇嘴,镇子上的事有什么不同,做那些事的是那群人,这群人的后代又去做同样的事,一代代地轮下来,不过是这样罢了,有什么意思?
原楠觉得她没说错,又觉得有些被看轻了,他反驳,可是我不一样。
女人摇扇子的手停了一停,她说,对的,你不一样。
原楠觉得自己确实和别人不一样,同龄人没做到的事他做到了,虽然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,但在他心里,他已经有了骄傲的资本。
我和你们都不一样,他心里想,我做到了你们都不敢做的事。
他高兴的是女人没有赶走他,女人还招待他,他在那里得到了他想要的尊重,他恨不得天天待在那里。
不过他最高兴的是看到女人,尽管他不知道这种高兴从何而来。
“诶,你说我们这个样子,像不像是在幽会嘛?”
“怎么可能呢?”
“怎么就不可能呢?”
他就这样陪伴了女人很多天,尽管那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夏天,他却觉得自己已过了大半辈子。
他没有注意到,女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。
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,女人突然给他讲了很多事情,她说她没想过会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,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了,母亲跟她说嫁了就嫁了,今后她俩没有任何关系,她说好,转身进了花轿,再不留恋。
她听见母亲在外面的嚎啕大哭,她不理会,只觉得头疼,胸口也闷。
没有吹吹打打,也没有亲朋好友的祝贺,她孤零零地踏入了这座宅子,就这么把一生都交了出去。
她说她丈夫,说到了那儿她笑了,说其实自己不太记得丈夫的模样,只记得他总是不笑,总是很严肃地在书房写写画画,她看不懂,也懒得去管她在做什么。
“我也想找些事做,可是婆婆不让,”她笑,“你知道吗?我婆婆很好的,她从不让我干活。”
原楠觉得稀奇,他印象里母亲总是应和父亲,每到晚上,母亲就点一只蜡烛,就着昏暗的火光做些针线活,和父亲说些话,他奶奶有时来看看母亲,会叫她去帮忙干点活,他一直觉得这样才叫做正常的生活,直到今天他听到女人的故事,才知道有人把生活过成了另一副模样。
“我过得不坏,对吧?”她落寞地笑了笑,“可是这生活毫无盼头……盼头你懂吧?唉,我怎么跟你说这些呢?你一个小孩懂什么?”
原楠想反驳说我都懂,可是他张了张嘴,什么也没说。
“你是个小孩子,跟你说没用。”女人撇撇嘴。
“我不小了,我明年就八岁了。”原楠挺起胸膛,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。
“那也没多大呀……”女人垂下眼帘,“比我大就好了,比我大,可以带我走。”
“去哪里?”
“随便,天涯海角。”
原楠听母亲说女人生了病,很严重,治不了,只有几天活头了。他有点难过,父亲摇摇头说,这么好的房子可惜了。
母亲啐了他一口,就惦记着人家那房子。
原楠没吭声,他想他生病的时候总是要喝药的,女人肯定也要喝药,药那么苦,女人又喜欢吃甜的,她肯定受不了。
他又想起来总是那些生病的人的面孔,觉得那样憔悴的女人令人心疼。
母亲又开始唠叨,说女人命不好之类的话语,原楠有些坐立不安,他等父亲走了以后,扭扭捏捏地小声跟母亲说:“我觉得你可以去看看她。”
母亲愣了一下,很生气地压低了声音说我为什么要去看她,那么晦气的一个人,我为什么要去看她。
原楠忽地浑身发冷。
母亲还在说话,她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看了她,你以后不要去了,给你爸发现看他不打死你。你这么小就和那个狐狸精混在一起,真是丢我们家的人。
他浑身发抖,冷到骨子里,连牙齿都在颤栗。
原楠没再去看她,他不敢,他害怕。
女人最终还是死了,死得有些恐怖,据说她临死前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喊,把周围的人都惊了一惊,人们废了很大劲把门打开,才发现女人已经死了。
原楠都是远远地看着,他压抑得快要疯了,实在受不了就去没人的地方哭一场,哭声像是野兽的嘶吼。
回来的时候他听见母亲说女人明天就下葬了,和那个严肃的丈夫埋在一起,他想这太糟糕了,女人那么寂寞的一个人,死了还要去和那个不苟言笑的家伙待在一起。
他注视着跳动的烛火,忽然想去再见女人一面。
他半夜跑去了女人的宅子,守灵的哑巴靠在门边睡着了,他踮着脚溜进去,看到了安静的女人。
月季像是感受到了女人的死亡,纷纷随之而去,只剩些枯枝败叶,女人躺在一张长桌上,明日将有棺材将她安置。
他掀开了白布的一角,看到了美丽却冰冷的女人,女人双眼紧闭,像是不愿再见到任何人。
他突然去吻了女人的嘴唇,他触碰到她双唇的那一瞬间,觉得自己的半生时光也随之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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